生活中潜藏着无数的秘密,小说的任务,是揭示那些秘密的存在。
在林培源的短篇小说《秘密》中,一家五口(男孩、祖母、祖父、母亲、父亲)人,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隐秘故事,小说的写法充满了实验色彩,神秘、悖论、超现实的细节无处不在。五口之家,既构成了小说的支撑结构,也成为现代中国家庭最典型的隐喻。
我喜欢在虚构里进行虚构,它带有一种游戏的性质,就像小时候拿着两面镜子互照,影子带出影子,衍生了再衍生。在篇幅最长的这个故事里,我甚至虚构了一部叫《金蝉》的小说集,具体篇目也都和盘托出。说不定哪一天,它会引出另一部小说集。写作是何其艰难的一件事,每次重拾,都类似“金蝉脱壳”(如同《金蝉》中那位纠结、焦虑的学院中人)。我在现实生活中无法达成的意愿,只有仰仗虚构这种脆弱的形式去践行,小说里的那些人物,是对某件事物执迷的化身,它们分有我对世界的认知,以及我对小说的思考和体察。(《神童与录音机》作者创作谈)
林培源,年生,青年作家,广东省汕头澄海人,现为清华大学中文系博士生,美国杜克大学访问学者(-)。曾获得两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,以及第四届“紫金·人民文学之星”短篇小说佳作奖等。小说作品发表于《花城》《山花》《大家》《作品》《青年文学》《小说界》《江南》《长江文艺》等文学期刊,已出版长篇小说《以父之名》、短篇小说集《钻石与灰烬》《第三条河岸》等。
秘密
抽屉的秘密
男孩从未想过,好奇心会害了他。
他望着手掌,蛇形的红色印记还在。他清楚地记得竹子落在掌心灼热的痛,就像有人拿烫红的铁烙上去。那个脸型微胖,走起路来像只鸭子的女教师,责令他摊开掌心,接着将羞辱鞭笞下来。他后悔不该捉弄前桌的女生,她哭着找老师的样子虽然可爱,但同时也令他害怕。走进办公室时,他红了眼圈。
总是这样,惩罚比预想中来得更快,而比惩罚更严重的,是回到家中父母的训斥。
父亲呵斥他:过来!
他乖乖走过去,人未到父亲跟前,眼泪已经落下。胸前的红领巾模糊了,他看到一片黏稠的赤红氤氲开来。他不知道大人为什么总爱把事情想得如此严重,他只是出于好奇才揪了女生的发夹,她辫子上的绿色发夹像一只蜻蜓,振着翅膀引逗他。他失望地噘噘嘴,同时听到女生尖厉的叫声。她的叫声飞在教室里,这让他的耳膜受到了轻微的损害。
哭过之后他擦干眼泪。饭吃到一半,就搁下不吃了。大人们在饭桌上大声地说着什么,说着说着,吵了起来。争吵的声音很刺耳,他听着耳朵就要爆炸了。他独自走进客厅,打开电视柜的抽屉,警惕地回望了一眼,接着,才迅速拉开抽屉,将握紧的拳头伸进去,再松开。“啪嗒”一声,他听见轻微的响动,发夹丢进去了。他松了一口气,满意地关上抽屉。这是电视柜上从左数起的第二只抽屉,上了鹅黄色的油漆,表面光滑,和其他两只抽屉没有什么区别。抽屉装了很多杂物,他觉得它像一张紧闭的嘴,现在这张嘴把绿色发夹也含进去了。过了一阵子,他不放心,再次打开抽屉,发出一阵粗糙的摩擦声。
他兴奋地将头伸过去,却发现,发夹不见了!
他眨了眨眼。一定是看错了。他慌张起来,翻了翻抽屉里的证件、账单和其他物什。奇怪的是,翻遍这么一小块空间,连个发夹的影子也没见到。他失望地看着抽屉,它静默着,静默里似乎住了一个小人,是他把发夹藏起来的!他不甘心,赌气将整只抽屉卸下来。抽屉躺在地板上,散发出一股灰尘味。
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,这一次终于确信,发夹不见了。
他战战兢兢地过了一个中午。下午,他又看到了那只发夹。发夹停在女生的马尾辫上,在尼龙绳绑住辫子的地方,颜色似乎比早上他见到的还要鲜艳。他惊讶极了,明明发夹已经丢进抽屉了,怎么还会在这里?他的注意力全在发夹上,听不见老师在讲台上讲什么。难道她重新买了一只?他好奇得很,想探寻真相。好奇虏获了他的注意力,他想问前桌女生,你是不是有很多这样的发夹?熬到下课,他却退缩了,上午的惩罚令他心有余悸,他只能呆呆地望着女生。女生感觉背后有一双眼在盯着她,她回过头,狠狠回敬了一眼。他怯怯地低下头,不敢再问。与此同时,心中的疑惑凝聚起来,使他掉进了巨大的谜团中。
放学之后他匆忙离开教室,走出校门,走进饰品店。冒着被店老板用狐疑的目光瞪视的尴尬,他迅速挑中一只绿色发夹,从裤兜摸出五角钱放在收银台上,接着逃难一般飞快地往外跑。
母亲在厨房准备饭菜,父亲还未归家。他一进家门就奔向客厅。
他拉开抽屉,重复上午的动作。听到“啪嗒”一声,他下赌注似的,狠狠地将抽屉推回去。片刻后,他紧张地环视客厅。黄昏的光线暗下来了,抽屉泛着模糊的光,他惴惴不安地盯着抽屉看,在他的瞳仁里,这个普普通通的东西忽然放大又忽然缩小。
他揉一揉眼睛,深深吸了口气,再一次拉开抽屉,像撬开一张紧闭的嘴巴。
恐惧再次席卷了他。这只抽屉似乎拥有一股惊人的魔力,它吸附并且毁灭物体。他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东西完好无损,难道它专门吃发夹吗?他不信,打开书包,抽出铅笔袋拉开拉链,丢进去一块橡皮,关上抽屉,再打开。恐惧和好奇像潮汐般一次次扑上来,一次次将他脆弱的心击倒。他从未想到会这样,抽屉成了一个黑洞,连光也一并吸进里头。他像一个失控的机器人,重复了又重复,直到将挂在墙上的全家福也丢进去。发现秘密的恐惧和好奇,随着他的一次次验证,最终转化成一阵狂喜—他几乎要被这阵狂喜给吞没了。心跳得如此之快,像一面巨大的皮鼓咚咚在响。也不知过了多久,一切变慢了,时间凝滞,抽屉缓缓地打开。他听到一阵细响,巨大的宇宙正在召唤他。他禁不住伸手放进去,再往里探,手迅速地淹没在昏暗光线中,接着,他把头伸进去,很快他的眼睛也被黑暗覆盖。他瞎了,他想睁开眼。这时,身体变得很轻,他掉进去了,抽屉里涌来一股灰尘的燥味。
穿衣镜与日历
母亲站在穿衣镜前,认真地检视身体,像检验一件刚出厂的成衣。她照了正面,又照侧面。上臂有些松弛,大腿还是很紧致很美。生孩子之后,右侧肚腩留下了剖腹产生成的疤。不过相比妊娠纹,她并不嫌弃这道疤,反而觉得这是她从女人蜕变为一个母亲的明证。现在这道疤覆在衣物之下,已经浅得看不清了。
母亲每天都要照镜子,照镜子和行走坐卧一样,已经成了习惯。
她迷恋一切美好的东西,包括自己的身体。只是她不明白,为什么丈夫会厌倦这具美好的身体?难道她不再吸引他了?这个问题盘踞在意识深处,令她无比困惑。她不懂,男人对女人的厌倦是与时间成正比的。他对她的兴趣大不如从前。从前他每次回家,会趁她不注意从背后抱住她,或在她屁股上捏一把;现在呢,他整天脸色沉郁,成天到晚抱怨累,抱怨饭菜不合胃口。她默默忍受他的抱怨,自问究竟哪里做得不好。没有人能提供标准答案。
夜里他躺下来,一身酒气。她还闻到其他气味,她不确定其他的气味是什么,唯一确定的是这气味不属于他,不属于这个家。气味会传染,她狐疑地想,这气味一定出自哪个年轻的女人身上。她的神经和鼻子一样敏感,敏感加重了疑虑,疑虑一天天囤积在心底。他们为此吵了几次。她质问他,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女人?低声争执很快就变成了高声对骂。
丈夫眉间聚起一股怒气。眼看争吵即将变质,她改变了策略。嘤嘤哭声持续低徊。她想起邻居的女人,丈夫出轨,她差些从楼顶上跳下来。邻居女人每次碰见丈夫出轨的对象,都会浑身发抖无法自制。那个女人的杀伤力,隔了一条街都能打在邻居女人身上。她痛恨勾引丈夫的女人,也痛恨丈夫。现在她终于明白了邻居女人的感受。嫉妒加仇恨,会令一个女人迅速衰老。她的眼泪并没有赢得丈夫的怜悯。他狠狠地拍下碗筷,起身离开了饭桌。这个“离开”的动作,使得女人的眼泪急速贬值。
她望着丈夫的背影,感觉像生吞了一只苍蝇。
她站在穿衣镜前,胡乱地想着这些。
穿衣镜是他们的结婚礼物,它见证了她容貌的变迁,也见证了岁月对一个家的赠礼和掠夺。为了扫除心中的阴翳,也为了安抚自己,她拉开穿衣镜,露出后面的衣柜。衣柜里挂满了各式衣物:雪纺裙、驼色羊毛衫、丝巾、衬衣……它们曾是她装扮自身的漂亮外壳。小孩读书之后,她有了闲余时间,然而她不再年轻,脸上长了斑。第一次发现脸上有斑,她像看到瓷实的白釉上染了黑点。她买了一堆护肤品,每天早晚不停地擦,试图擦去这可恨的印记。然而脸上的斑点如此顽固,它们盘踞着,无时无刻不在提醒:你已经老了。她最终缴械投降。
她从衣柜取出那件荷绿色连衣裙,小心地换上。太久没穿,裙上的花纹生了褶皱。她关上衣柜门,朝穿衣镜望去。荷绿色连衣裙衬得肤色有了光泽。
身后墙上挂着一本日历,绿色的日期反照在穿衣镜上,像一面水中倒影。
她闭上眼,踮起脚尖,旋转,起舞,像十多年前在舞蹈学校那样。那时她多美啊,一个回眸,一个笑,就能勾起无数艳羡者垂涎的目光。丈夫是无数艳羡者中的一个,他爱上了一个不老的形象。
她沉浸在对过去美好的回想中,丝毫没有注意到,周遭的世界已经发生了变化:绿色的日历数字一个个往回跳,跳过一年又一年,一直跳到十年以前。她从遐想中回过神来,蓦地睁开眼。镜子中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。这张脸太年轻了,扎着马尾,眼眸里水波潋滟。她的意识还停留在现在,一时接受不了这张太过年轻的脸。有那么一瞬间,她捂住嘴巴,克制着不要喊出声来。镜中反照的数字提醒了她。她知道这不是梦,这是真的。日历上的数字,普通得不能再普通。她记不起十年前这个日子究竟发生过什么。现在,这个日子有了特殊的意义,她激动不已,哭出声来。
原来这才是最好的武器,年轻才是最好的武器。意识到这一点,她脸上绽放出一朵笑容,可是笑容很快就从脸上消失了。这不是真的,理智告诉她,这不可能是真的。她怔怔盯住穿荷绿色连衣裙的少女,惊恐的表情浮现出来—镜中反照的数字一个个往回翻,翻动的日历形成一道时间的褶皱。残酷的事实撕裂了她。她陷入无助和混乱中,不知道应该怎么办。她想阻止这一切,却阻止不了—日历像被狂风席卷而过,哗啦啦响,一下下拍在心上。那是时间在大踏步向前,脚步声如此响亮,如此执着。她看见年轻的自己拔足狂奔。皱纹覆上来了,斑点长出来了,白发生出来了。她惊恐地转身,狠狠扯下墙上的日历本。翻页的纸张忽然变作锋利的刀片,一页页割她的手指。她痛得尖叫起来,溅出的血滴在穿衣镜上,即刻映出一张衰老的容颜。
厨房与天井
自从患了白内障,祖母总觉得周遭充满了敌意。她挪着臃肿的身体从厨房探出头来,一张脸皱得像宣纸。她不习惯抽油烟机这种现代化的机器,只要轮到她下厨,厨房就会弥漫一股油烟味。隔了大半个客厅,孩子的母亲捏住鼻子走过来,一声不响地按下开关。厨房里立刻响起轰隆隆的机器声。她的抱怨还在老人家耳边响着,祖母一边翻炒芥蓝,一边想,凭什么欺负一个瞎眼老太?
祖母年轻时,家中没有厨房,厨房搭在屋外。一个简易的沥青棚,底下一口煤炭炉。烧的蜂窝煤,还要自己印,逢上下雨天,印好的煤块一不小心会被雨水浇湿。烧顿饭像打仗,光是点蜂窝煤就颇费一番气力。后来家里改建房子,才有了正式的“厨房”。那时的厨房并没有煤气炉,砌的是砖头灶,一根烟囱通往外头,墙面还要设一个灶神爷的木龛。烧的柴火,不比煤炭好多少,灶洞要时常清理,掏出来草灰和木炭,墙壁不久就熏得黑黑的。她记得有一次坐在厨房门口钩花,灶里在烧柴火,一口巨大的锅,煮沸的水腾腾地响。那时她大概打了瞌睡。等惊醒过来,回头一看,灶前竹筐里的木屑烧起来了。她从井里打上一桶水,胡乱浇下去,这才熄了火。
现在想起这些,就会想起从前的苦日子。
从前的日子她忘得差不多了,她对时间越来越没有概念,经常将昨天的事记成今天的,又把去年的事当作今年的。新式灶台是光洁的大理石,煤气炉搁在上面,她的头上,是那台扁扁的机器。她发现,连着机器通往外头的那根圆管像变形的烟囱。奇怪的是,从前她不觉得烟囱丑,可这横着通到厨房外的圆管,她终究喜欢不起来。儿子说她不懂得享受,还活在另一个时代。她不否认。厨房很空,也很大,她浑身不自在。她想起窝在灶前烧柴火的日子,火光在灶洞中一闪一闪,在人的眼眸中跳跃着。冬天猫在火光前,身子会暖,会有种幸福的感觉。现在这种感觉已经消失了。她对儿子说,我半截身子入土了,哪里懂什么享受?自从儿子结婚生孩子,她就像老奴才,伺候孙子吃喝拉撒,把屎把尿的,一直到他能撒腿跑路,读了书,才算卸下一副重担。
祖母对孩子的母亲非常不满,自从她嫁过来,还没见她做过一顿像样的饭菜。
天底下哪有不能忍受油烟的女人呢?又不是皇帝的闺女!她一个老人家不能一辈子配搭这个家啊,她会老,也会死。想到这些,她用力地关了煤气炉,锅铲碰到锅沿,发出哐当一声响。
午饭后,她习惯搬一张竹椅,坐在天井边晒太阳。房子改建时,儿子想封住天井,她极力阻挠。她不明白为什么年轻人总要追求新式。你看天井多好啊,日头照进来,中间的水泥地,洗衣服、洗碗筷都能派上用场。儿子说,天井不安全。她反驳道,那就在顶上加个铁罩!现在她端坐在竹椅上。日头穿过铁罩晒下光斑。小的都不在家,老头子在天台打理他的蜂箱。她非常享受独处的时刻,温煦的光线贴在眼睑上,传递了光明的幻觉。她尤其喜欢被光包裹着的幻觉,就好像长出了另一双眼。视力衰退后,她就变得迟钝了,不喜欢热闹,热闹会令她不安。这辈子快过完了,她觉得安逸最好,安逸地活着,再安逸地老去。
她一直不肯动白内障手术,视力一年比一年差,周遭的世界在她眼中是恍惚的,光线反射过来,像浮动的牛奶,日影在移动。她回头看了一眼厨房,厨房很暗。这时,她听见一阵清澈的水声。循着声音,她走到墙角的水井(改建房子时,水井在她坚持下幸免于难),低头瞥见自己模糊的身影倒映在水井中。从她所站的位置,可以“看到”井底浮游的过山鲫。因为太久没喂食,过山鲫饿得瘦瘦的。声音就是它们发出来的。
祖母盯着井底,像一个好奇的孩童。底下黯淡的地方渐渐变亮,光亮撕开一道口子。她的视力变好了,竟能看见过山鲫背上的鳞片!井底的过山鲫,身上的纹路、尾巴摆动的幅度,全都纤毫毕现。她双手颤巍巍地撑在井边,过度的兴奋令她晕眩。日头掠过耳边,照在过山鲫身上。她沉浸于恢复视力的欣喜中,全然不知即将发生什么。她屏住呼吸,一双眼睛像被人拉长了,一直拉到井底,贴近那几尾过山鲫。她的眼球彻底附在过山鲫身上了。水声渐响,游动的过山鲫倏忽间长出了人脸!一张又一张,变魔术一般,全都长出了人脸。她浑身僵硬,一时无法动弹。她恍惚发现,其中一尾体形较大的,竟是她自己!她的脸被移植在过山鲫身上了,像一台失败的手术,双眼失明,空洞、呆滞—她被永久地囚禁在井底了。
祖父的蜂箱
祖父年老后,爱上了养蜂。他的蜂箱摆在天台,天台变成了他的养蜂园。祖父每天都照看他的蜂箱,蜂箱里住着数不清的蜜蜂。一天到晚,振翅声不间断,它们是养在天台的一群音符。祖父养蜂出乎所有人的意料,家里人也不理解,为什么一把年纪闲下来不做其他的事。养蜂可是件耗心费神的事啊,他们说。祖父倒乐在其中,从不管别人怎么看。他每天起早,吃完早餐就上天台。他已经掌握了一套养蜂的技巧,甚至有把精致的刮蜜刀。家里人都知道祖父爱养蜂,却从来不吃他酿的蜜,他们宁可买市面上又贵又难吃的蜂王浆。大家心照不宣,不吃祖父酿的蜜。祖父不在意这些,不吃就不吃,反正还有其他人排着队要买。
没有人敢阻止祖父做一个勤劳的养蜂人。前段时间邻居投诉蜜蜂蜇了他家的孩子。祖父拒不道歉,他劝说邻居在阳台上加铁丝罩,并且安防蚊网。被蜜蜂蜇伤的孩子哭个不停,祖父亲自上门送了他家一瓶蜂蜜,告诉他们涂在伤患处,即可消解疼痛。祖父就这样成功打消了别人禁止他养蜂的念头。现在没人阻止他了。
祖父的蜜蜂越养越多,谁也说不清究竟有多少,它们萦绕在天台,占领了整个家。蜂群和祖父熟,它们离不开祖父。天台种满了花草,花草越丰茂,蜂群繁殖得越快。它们采蜜,跳舞,像活在快乐的伊甸园。可是,家里人很少看到祖父笑,不管蜜蜂养得多好,他从来都不满足,他的焦虑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。年轻时候开始,他的心就比天高。现在他从权力和欲望的大网上挣脱了,一转头掉入另一张网。
他没有告诉别人他的野心,他想养出世界上最好的蜜蜂。全世界有一万多种蜜蜂,他养的是东方蜜蜂,他还想养西方蜜蜂,可到处找也找不到。他托人去买西方蜜蜂,那人收了他一笔款项,从此一去不返。祖父因此再也不打算养其他的蜜蜂了,他一门心思扑在天台的蜂箱上。蜂箱摆放齐整,那是蜜蜂居住的房屋,它们构成了一个王国,祖父是这个王国唯一的掌权者。祖父沉浸于这种得之不易的权威中,他一辈子操劳,碌碌无为,从没享受过权力与荣耀。
养蜂前,祖父还试过养鸡。他将鸡埘筑在家门口,后来又移到天台上。不管怎么清洁打扫,鸡群总是不受约束地在家中乱蹿。家是用来住人的,他们说,不是养鸡的。鸡群走过的地方,地上布满了鸡屎,它们啄食家中一切可供啄食的东西。后来,祖父终于狠下心,将他养的一群鸡宰了。那次,家人连续吃了一个月的鸡。孙子因为吃太多鸡肉,食欲下降得厉害,好几次吃着吃着就吐出来。
成了养蜂人之后,祖父忘不掉这件事,他觉得自己真是越老越糊涂了。现在他找到了解决之道,既能寄托晚年意趣,又能满足精神追求。蜜蜂是世界上最干净的动物,祖父评价道,它们不会留下任何污垢,生不带来,死不带去,如果人也能这样,天下就太平了。
这天,祖父像往常一样来到他的蜜蜂王国。天气很热,祖父在天台加盖了一顶塑料棚,遮住猛烈的阳光。祖父背着手巡视他的王国,他看到蜂群排列组合成齐整的队形。它们透明的翅翼在空气中扇动着。祖父看得入神,点点头,目光越过蜂群,落在最后一个蜂箱上。最后一个蜂箱引起了他的兴趣。他走过去,弯下腰,拉开蜂箱的盖子。密匝匝的蜂群聚集在那里。祖父看到了蜂王,它像一个君临天下的帝王,被众蜂拥戴。祖父看得着迷,心想,我才是蜂王,你不是。他将盖子完全掀开,直直地注视着蜂王。蜂王也抬头看他。他们的目光在蜂箱中相遇了。祖父的视线是模糊的,他瞥见蜂王眼底散发出来的敌意。他冷笑了一下,重复道,我才是蜂王。
祖父沉浸于对峙中,他的目光被什么东西附着了,越来越矮。接着,他的身体变成了橡皮泥那样软绵绵的东西,一点点缩小。蜂箱在他面前,像膨胀了的气球。祖父被蜂群簇拥着飞了起来。他的双脚离开地面,人变得很轻,塑料棚在头顶像苍穹一样展开,广阔无垠。祖父的意识强烈地抗拒这种改变,这荒唐的情境并不符合常识,可他完全控制不了。
蜂群将他送进蜂箱。他来到了蜂王面前,蜂箱里有一股甜腻的气息。祖父既惊惧又好奇地环顾四周。这一次,他终于看清了蜂王的面目,它狰狞的表情上透出桀骜不驯。祖父的腿脚颤颤巍巍,他身处蜜蜂的包围中。这些原本不到指头大小的蜜蜂,现在变作了庞然大物。祖父像被捏断翅膀的无助的苍蝇。他从来没有遇见这种事情,他想,我一定是在做梦。他看到蜂王凑近来,它的眼睛里藏着无数的秘密,它在冷笑,祖父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。他知道蜂王在示威,它才是统治世界的君主。这只邪恶的蜂王,它要置祖父于死地。祖父感觉到死亡的威胁,他拼尽气力跑起来,可是蜂箱太滑,他怎么也逃不开迷宫一般的蜂箱。他一次次滑落,一次次陷入绝望。
后来祖父被人发现时,正僵直地躺在天台上,他的身上蜇满了蜜蜂。
晚归者,钥匙孔与燕子巢
父亲的步子在晃,眼前的世界也在晃。他扶着墙,发现门前的花草在黑暗中朝他招手。花草在笑。他身体的每个毛孔都散着酒气。这令他感到周身舒爽,好像身体开了无数的小洞,这些小洞是透气孔,它们将他身体里的酒精吐纳出来,就如呼吸那样。喝酒就是呼吸,呼吸完了,还要享用女人。这是他的酒桌哲学,女人就是他的下酒菜。
从停好车,关上车门那刻起,他就知道自己安全了。他成功逃脱了酒驾的危险,那个世界被抛在身后了。他晕晕乎乎将车开出停车场,再转上公路回到家,凭的不是其他,而是意志力。就算他醉成了烂泥,他也是一摊意志坚强的烂泥。这么多年来,他靠着这股意志力驰骋生意场,生意做得越大,意志力就越坚强。他不明白,为何酒精没有击垮他的意志力,反倒催生出追逐和奔跑的力气。
他喜欢趁着酒劲“享用”女人。这个词剔除了怜悯,只剩下赤裸的交易,就像你享用美食,享用服务一样。酒精会降低人的道德感。他看得通透了,犯一次错是错,犯多次错就不是了。道德感只是遮羞布,很多人围着这块遮羞布起舞。他不需要遮羞布,安顿好妻儿和家人便足够了。
他从口袋掏出一串钥匙,黑暗中,钥匙和钥匙碰撞,发出清脆的响声。金属的响声带着金属的味道,直直蹿入他的鼻腔。他将钥匙举到鼻尖,用力地闻了闻。在钥匙和钥匙之间,他好像看到了什么,对,是钥匙孔,脱离了钥匙孔的钥匙,现在凝聚着幻象。他看到酒店的房间,以及房间中女人玲珑的曲线。他将其中一把钥匙插入钥匙孔,就像他对女人时常做的那样。他摸索良久,钥匙总也对不上孔,这种情况令他愤懑,他蹲下来,凑近去,用手摸。钥匙孔凹凸的地方手感很好,他以为是一个女人,这个想象令他亢奋。
他捏着钥匙串的手在抖,酒精的后劲开始发挥作用。他试了一把钥匙,又试另一把,令他疑惑的是,没有一把钥匙对得上,这个家以“不匹配”的方式拒绝他的进入。他一肚子火,站直了身子,抬起脚踢了过去。皮鞋踢到铁门上,发出哐当一声。他扯着嗓子喊,没人应答,屋子死寂一片,不见亮起的灯光,也听不到人说话。他如此反复,直到嗓子喊哑了才停下来。
妻子竟然以这种方式惩罚他。他从没这么窝囊过,即便必须在生意场上点头哈腰,他也从不觉得有失尊严。家里都是他说了算,轮不到别人来教训他。生意做大之后,再也没人来管他了,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,想不回家就不回家。要是放在从前,可不是这样,从前他顾妻儿,再忙再累也要回家,仿佛不回家心就不安。现在的家对他而言,更像一间旅馆,住几天,离开,再回来,再住几天,再离开。他颓丧极了,靠着门坐下。想起妻子那张脸,不知为什么,他忽然恨死这张过早绽放又过早凋零的脸。当初看上她,不就图这张脸比别的女人好看吗?可是,好看的东西往往短命。
他想不起来,第一次背着妻子和其他女人睡到一张床上究竟是什么时候。他只记得,半夜惊醒,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,身边的女人睡姿慵懒,房间混合了纵欲的气息,他胃里一阵难受。后来,他习惯了。他像一个集邮爱好者,将不同女人收集起来,盖上邮戳。
他想到这些,心里烦乱。他集中注意力企图驱赶烦乱,这时听到一阵叫声,起初轻微得几乎听不见,像是什么动物在叫,是蝙蝠吗?
他环顾四周,除了门口路灯透进来的一丝微光,什么都没有。声音在他头顶,他觉察到了,遂起身靠在门上。他心里头鼓着气,声音钻进他耳朵里,好像在向他宣战。他想起女人的呻吟,一浪接着一浪,声音的波浪托着他,让他晕晕乎乎的,差一些就要醉倒。但是他不能醉倒,他必须清醒。他确定了声源,接着要做的就是消灭它。
在酒精的催促下,他脱掉鞋子,赤脚站在门前。算上伸直的手,他距离头顶那个位置还有一米左右。恍惚中他看见斜靠在门口的梯子,便将梯子移过来,搭在门上,光着脚爬上去。以前过年贴春联,他也是这样爬上去的。
他的身体背对着发声的地方,到了最顶上,他艰难地转身,将脊椎拧成一根麻花。他看到了,半碗状的燕子巢黑乎乎的,黑暗里头有身影在蠕动,那是几只刚孵出来的雏燕。尽管酒意迷离,他还是不相信这个家屋檐下会有燕子巢。二十年前,屋檐下有燕子筑巢,它们用泥土和唾液构筑一个家。那时他还年轻,不理解燕子筑巢的行为,后来他明白了,燕子筑巢,就像人类劳作维持家庭一样。只是现在,“维持”变质了,燕子飞走了,留下的燕子巢被捣碎,成片的泥屑掉下来,间杂着几片轻盈的羽毛。
他胡乱地想着这些。他要捣碎这个泥土筑的家,想看看轻盈的羽毛随着泥屑落下。
他从口袋取出手机,哆嗦着按亮了屏幕,绿莹莹的光照下,几只雏燕的眼睛也是绿的。它们在发光。他咧开嘴笑起来,带着毁灭的快感伸出手,掰下一角泥块,靠在鼻尖闻了闻。泥块有一股咸咸的味道。他的入侵吓坏了那群雏燕,它们发出警惕的叫声。叫声越大,他越兴奋。他的破坏欲鼓胀着,又伸手掰下更大的泥块。这时,有只雏燕啄了他一下,疼得他缩回手。手机屏幕暗了又亮,他被眼前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,那个燕子巢,那群雏燕,忽然都变成了人。他睁大眼睛,那是他自己、妻子、儿子,以及父母。他们缩小了,窝在碗口大小的巢中,朝他投来敌视的目光。他被吓坏了,酒意清醒了大半。他觉得自己撞鬼了,鬼影幢幢绕着身边旋转。没错,它(他)们在审判他,叽里呱啦的话从不同人嘴里说出来。他感到脑袋里有一千匹马在狂奔。妻子的眼睛淌着泪,孩子在哭,父母的灰白头发如此刺眼。恍惚间,他看到自己跪在地上抱头忏悔,变成一个死刑犯。他听到了自己在哭,哭声凄厉,从胸腔发出,从喉咙喷出,直直地刺向耳膜。他无法抑制内心的怒火,挥着手臂,像个练醉拳的人,将手砸了下来。